又一个出乎与会干部的意料，大会由宋珉主持。
一般来说，这样的全区干部大会，应该由地委副书记之类的主要领导干部主持，有时候直接就是行署专员主持。宋珉尽管也是地委领导，毕竟实际职务是彦华市委书记。由他主持今天的“学习会”，内中蕴含着很特别的意义。
这个会，原本应该是彦华市的“学习会”，范鸿宇是彦华市的干部。临时改为全区的干部大会，会议主题不变，还是批判范鸿宇。
由宋珉主持，倒也算是理所应当。
宋珉抖擞精神，拿出讲稿，开始主持。这又是一个不同。通常会议主持人的讲话都比较简短，主要是请领导发言。现在瞧宋珉这个架势，他要先长篇大论一番。
事实也是如此。
宋珉一开始，就朗读了陆成栋那篇文章。这段时间以来，zhōngyāng最重量级权威媒体不断发表相关文章，其中一些撰稿人在学术界的名气和地位，远在陆成栋之上。陆成栋更多是作为zhōngyāng大人物智囊和政研室负责干部的身份露面。那些理论大家的文章，也比陆成栋写得更加精彩。
宋珉偏偏选择了陆成栋的文章，其用意不问可知。
在这样的大会上，“学习”谁的文章，可是大有玄机。
陆成栋前不久已经正式提拔为政研室副主任，级别暂时没动，但那不过是时间问题。既然得到了最高层核心领导同志的赏识，级别提升到正部级甚至外放一省大吏，位列封疆，都只是等闲之事。
正所谓青云直上，讲的就是这种简在帝心的情形。
宋珉的朗诵，抑扬顿挫，中气饱满，情绪激昂，不时挥舞一下手臂，加重语气。念到精彩处，甚至摇头晃脑，带着深深的赞叹和仰慕之意。
真乃好演技。
朗诵完陆成栋的文章之后，宋珉紧接着谈到了最高层核心领导同志前段时间公开发表的讲话。随即理论联系实际，很深入地阐述了这几个月来，彦华市在公有制企业改革和招商引资领域取得的辉煌成绩。
“事实证明，彦华市的路子走对了。我们很好地解决了公有制企业在面临市场改革开放大潮时所造成的困境。许多国营企业和集体企业在经过改制之后，虽然所有制属性发生了变化，却实实在在扭亏为盈，产生了很好的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财政负担减轻了，工人同志们得到了实惠。这就很好嘛……我们要坚定不移地将这条路子走下去，迎接更加辉煌的明天！”
宋珉挥舞手臂，慷慨激昂地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电影院里响起一阵阵掌声。
彦华市的干部们鼓掌尤其热烈，其中不少人脸泛红光，情绪没来由的跟着激动起来。
事实上，今天在座的很多彦华干部，这段时间也一直“饱受煎熬”。市里乃至地区的政治博弈rì见激烈，大伙都面临着一个“站队”的问题。到底是继续紧密团结在市委书记宋珉和常务副市长陆月同志身边，还是改弦易辙，向邱明山一系靠拢，是个很艰难的选择。
现在，这个烦恼没有了。
范鸿宇再能折腾，也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彦华市的“宋”字大旗，依旧高高飘扬。
一番龙争虎斗后，局面终于要回归宁静了。
除了范鸿宇由冉冉升起的政治新星瞬间走向“毁灭”，其余的，什么都不曾改变。天还是那么蓝，云还是那么白。
今晚上能睡个安稳觉了。
“下面，同志们以热烈的掌声，有请地委书记梁光华同志给大家做重要指示！”
宋珉率先鼓掌。
掌声再一次如同潮水般响起，声震屋宇。
掌声足足持续了一两分钟，梁光华才缓缓举起右手，略略一摆，掌声立即止歇。上千人同进同退，就好像被植入了某种标准程序，整齐划一。
梁光华咳嗽一声，戴上了老花镜，拿起面前的讲稿。
如果是一般的会议，梁书记通常不用讲稿，都是即兴发言。他是地委书记，一把手，他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是重要指示。只有在特别重要的场合，梁光华才会使用讲稿。
“同志们！”
梁光华朗声说道。
许多干部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胸膛，目光炯炯地望着高踞主席台正中位置的地委书记威严的脸孔。
“刚才宋珉同志讲得很好，谈到了今天这个会议的中心思想。什么是改革开放？什么是市场化？我们曾经有过争论，甚至有过分歧。但是今天，已经有了答案——事实胜于雄辩。不管怎么搞，只要企业能够扭亏为盈，能够搞活，能够给国家，zhèngfǔ和个人都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利益，那就是正确的……”
梁光华也和宋珉一样，中气充沛，声音洪亮。
六十岁的人，依旧精神抖擞得很，丝毫也不显老迈之态。
与会干部们都聚精会神地聆听地委书记的指示。
梁光华没有再朗读文章，而是重点阐述了最高层核心领导同志的讲话精神，很符合他的身份地位。
“同志们，对于zhōngyāng主要领导的讲话精神，我们一定要认真学习，深入领会，坚定不移地贯彻执行。这是我们每一个党员，每一个领导干部都必须要做到的。这段时间以来，在我们彦华地区，出现了一股歪风邪气……这股歪风邪气是什么呢？就是少数同志思想极端保守，无视党的组织纪律，公然和上级党组织的集体决定对着干，唱反调。这种思想和行为，都是极端错误的，必须坚决予以批判，坚决进行斗争。比如彦华市的范鸿宇同志！”
梁光华加重了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嘴里迸出了范鸿宇的名字。
大伙的眼神，情不自禁地扫向左前方。
“范鸿宇来了没有？”
梁光华威严地喝问道。
“到！”
范鸿宇应声站起身来，朗声应答。
“报告梁书记，我来了！”
“很好！”
梁光华显然未曾意料范鸿宇回答得这么干净利索，看上去，这年轻人比他梁书记还要镇定，不由略略愣怔了一下，双眼逼视范鸿宇片刻，才冷冷说了这两个字。
范鸿宇昂然不惧，和梁光华对视。
“同志们，相信在座的人，很多人都认识这个人吧？他就是范鸿宇，曾经是彦华市枫林镇党委书记，在大王村抢险救灾行动中立过功，做出了一些成绩。但这位同志年纪轻轻，思想却极端保守，而且行事作风非常张扬，完全无视党的组织纪律，无视原则。在彦华市委做出了集体决定并且下发正式文件之后，范鸿宇不但不遵照执行，反倒公然唱反调，和市委文件对着干。这是什么性质的行为？太恶劣了！”
梁光华怒斥，脸色黑成了锅底。
“对于这种恶劣的行为，地委的态度非常明朗，那就是绝不姑息迁就，必须坚决处理。公然和组织唱反调，就好像在战斗中不服从指挥，甚至是当逃兵。这种毛病绝不能惯。无论是谁，敢犯这样的错误，就坚决处理。有一个我们处理一个，绝不手软。”
梁光华一掌拍在了桌子上。
偌大的电影院，一千多人的会场，此刻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憋着气，连一声咳嗽都不敢发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阵掌声很突兀地响了起来，似乎是发自彦华市干部所在位置的前排，个别靠得近的人看清楚了，竟然是陆月。
陆月率先为梁光华鼓掌。
愣怔的干部们像是受到某种感染，自然而然地跟着鼓起掌来。不过这一次的掌声，似乎略略有点稀疏。一部分特别胆小谨慎的干部完全被梁光华的气势镇住了，不敢拍手。
在这样的场合，一举一动都要格外小心，搞不好就会惹祸。
梁光华没有生气。
等掌声逐渐止歇，梁光华朗声说道：“当然，我们党的宗旨，历来都是治病救人，对于任何一位犯错误的同志，我们都给予他改过自新的机会。范鸿宇同志虽然犯了严重的错误，秉着挽救年轻干部的原则，组织还是会给予他改正错误的机会。范鸿宇，你上台来，当着全区干部的面，做出深刻的书面检讨。根据你的态度，组织会对你做出公正的处理。”
会务人员就急着在主席台一侧支起话筒。
这是检讨位置。
还要当众做检讨啊？
这脸打得，啪啪作响。
很多与会干部眼里都露出了同情之意。
说范鸿宇打彦华市委市zhèngfǔ的脸，人家毕竟是在《群众rì报》上发的文章，光明正大。梁光华他们却如此报复，以权压人，未免欺人太甚。
范鸿宇站起身来，咧嘴一笑，准备上台。
不少人都晕了。
这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笑得出来？
便在此时，一道苗条挺拔的身影忽然站了起来。
是高洁！
高洁今天穿得极其正式，纯黑色的女士西装，内衬白色紧身衬衣，俏脸冰寒似水，端着茶杯，大步向范鸿宇走去。
“范鸿宇同志，喝口水。”
高洁将茶杯递了过去，很平静地说道。
范鸿宇坐的那个位置，并没有给他面前摆茶水。只有台下第一排的市县主要领导才有茶水。
所有人顿时都愣住了，张大了嘴，齐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这……这……
震惊！
几乎每个人都觉得极度震惊。
高洁竟然在这个时候，给范鸿宇递茶水？
这个看上去娇柔似水的女子，内里到底任何坚强甚或是固执？她还要怎样护着范鸿宇？
她这不是递茶水，是将自己所有的政治前程，双手交到了范鸿宇手里！
范鸿宇何德何能，消受如此美人恩惠？
一些年轻干部眼里，露出了又是嫉妒又是感叹的狂热神色。如果自己和范鸿宇易地而处，不要说这顶正科级乌纱帽，就算要牺牲生命，此时此刻，只怕也会毫不犹豫吧？
陆月的双眼，眯缝了起来，一抹愤怒至极的神情，自他文秀的脸上一闪而过，双手情不自禁地紧紧握成了拳头。
好，好！
高洁，你敢这样任性，那就别怪我陆月不懂怜香惜玉。
就让你们做一对同命鸳鸯！
高洁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拒绝了陆月那样简单，简直就是赤luo裸的打脸，将陆月强烈的自尊心践踏得体无完肤。
陆月现在不但痛恨范鸿宇，也一样痛恨高洁。
对于陆副市长如今的心思，没人去在意，范鸿宇更不会去在意。他双手接过茶杯，一口气喝得精光。茶杯上还残留着高洁唇齿之间的幽香。
“别担心。”
范鸿宇微微一笑，温柔地说道。
“嗯，我没担心，从来都没担心过。我一直都相信你！”
高洁也微笑着说道，接过范鸿宇递回的茶杯，眼里是浓得花不开的爱恋。
站在范鸿宇身边的刘副主任，都看出来了，眉角不由自主地跳动了一下。“传闻”终于证实了，范鸿宇和高洁，真的在恋爱。
刘主任随即深深为高洁感到惋惜。
当初的范鸿宇，确实是天纵奇才，少年早发，璀璨夺目。高洁和他共事两年多，在不断的接触之中逐渐产生感情，倒也理所当然。尽管双方的年龄差距不小，但并不是绝对难以逾越的鸿沟。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范鸿宇的仕途，即将终止，从此之后，只能庸庸碌碌地度过人生。而高洁，却打算给他“陪葬”。刚才的冲动，必定会给高洁带来无尽的烦恼。
这是明着在打地委书记梁光华的脸。
这种事情，范鸿宇曾经干过，眼下后果已经出来了。
梁光华绝不是那种心胸宽广，可以容物的领导。说他睚眦必报或许夸张，但处在他那个位置上，却很难容忍如此放肆的当面挑衅。
就算梁光华器量很大，有时候也不得不出手惩戒对他不敬的下属。
无威不足以服众！
当然，高洁有着省城的背景，据说能耐极大。保范鸿宇也许不够，保高洁自身无虞，应该还是可以的。反正高洁年纪轻轻，二十六七岁年纪就到了实权副处级，三两年之内难以再次晋升。有这么长时间缓冲，应该足够。到那时候，梁光华早就退二线了，难以阻碍高洁的进步。
只是，从今往后，高洁和范鸿宇之间的差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一个实权副处，一个受处分的普通干部，还有可能继续走到一起么？
注定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年轻人啊，毕竟还是不稳重，太冲动了！
范鸿宇深深地凝视了高洁片刻，转身走上主席台，来到那个临时设置的话筒之前，挺立如松。
大伙惊讶地看到，范鸿宇两手空空，什么讲稿都没拿。
不是说书面检讨吗？
难道范鸿宇想在这样的场合发表即兴演讲？
很快，大家就知道自己猜对了，范鸿宇真的要做即兴发言。
梁光华的眉头，微微一蹙，似乎感觉有点不大对头，便扭头望宋珉的方向望去。不过宋珉和他坐在同一排，相隔了两个位置，梁光华没法看清宋珉的表情。
宋珉的眉头，比梁光华蹙得更紧。
他和范鸿宇打交道的时间比梁光华多得多，对范鸿宇的性格也更为了解。昨天他亲自找范鸿宇谈话的时候，就有点不踏实。
无他，范鸿宇答应得太爽快了。
和范鸿宇谈话，宋珉倒是没有隐瞒，直截了当说了市委的决定：撤职，这是必定无疑的。市政协办公室副主任，好歹也算个领导。这领导没得当了。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还想继续做领导，不可能。
行政降级，也是必定无疑。但降一级还是降两级，或者直接降到普通干部待遇，要看范鸿宇的表现。
开除党籍，还不一定。同样要看范鸿宇的表现。
所谓表现，宋珉也说得明白无误，就是范鸿宇检讨深不深刻。至于范鸿宇是不是同意去会场当众检讨，宋珉没问。
在他看来，这个不需要问。
不管怎么说，范鸿宇毕竟还是彦华市的干部，除非他彻底撂挑子不干，辞职走人，否则就必须接受市委的决定。
真要是辞职不干，宋珉还不答应呢。
需要你辞什么职？
直接双开了事！
原以为范鸿宇会怒火勃发，大吵大闹。
根据宋珉对范鸿宇性格的分析，这样的事，范鸿宇完全干得出来。
二杆子嘛！
听说香港天歌公司那个女老板，是他女朋友。摊上个这么阔气的女朋友，范二杆子还真有些底气。如今全面下海热潮如火如荼，许多没犯错误的干部还纷纷辞职下海呢，更不用说范鸿宇这样面临仕途“灭顶之灾”的干部了。
不料宋珉完全失算，范鸿宇几乎没有半分犹豫，一口就答应下来。不但答应出席这个大会，也答应在大会上做公开检讨，无条件全盘接受市委的决定。
宋珉那时就觉得“怪怪”的，不过没有多言，只是随口安慰了范鸿宇几句，说什么只要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坚决改正，组织上会看得到的。人才难得，组织上到时会考虑重新给他安排合适的职务。
现在，范鸿宇就这么气宇轩昂地走上了主席台，镇定自若地站在麦克风之前，怎么看都没有半点要做深刻检讨的意思。
倒好像要发表什么激动人心的演讲。
一缕“不详”的预感，瞬间涌上了宋珉的心头。
当此之时，却也不好阻止。
梁光华亲口点名，让范鸿宇上台检讨的。
“同志们！”
范鸿宇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道。
这架势，扎扎实实是党委书记一把手的作风，看不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悔恨交加”。
“今天是学习会，刚才梁书记和宋书记都做了重要指示，我这里就先给大家读一篇文章吧，也是发表在《群众rì报》上的……”
说着，变戏法似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
果然！
这家伙想要捣乱。
“我给大家读的这篇文章，标题叫《根本不能动摇》，作者叫范鸿宇，也就是本人。这篇文章，是我投给《群众rì报》的，阐述的也是有关公有制企业改革的一些问题探讨，《群众rì报》通过严格审查之后，同意发稿。我认为，这至少代表着一种公平的态度。党员干部，每个人都有权力在党报党刊上发表自己的看法！”
范鸿宇展开了那份报纸。
梁光华的脸色，“刷”地黑成了锅底，双眉倒竖起来，怒气勃发。
当真是狗胆包天！
竟然敢在这样重要的场合玩这种“两面派”手段，当我梁光华是死人不成？
叫人把他带下去，控制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一直默默坐在梁光华身边的邱明山开口了，淡然说道：“梁书记，范鸿宇说的有道理。每个党员干部都有权力表达自己的意见。我们今天不就是学习《群众rì报》上发表的文章吗？”
本来打算拍案怒斥的梁光华不由愣怔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抬起的手，扭头望向邱明山。
邱明山脸色平淡，眉宇之间却透露出无比坚毅的神情。
和邱明山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梁光华很清楚，邱明山这是下定决心了，不惜一战。如果梁光华真的当众大发雷霆，只怕立即就会爆发一场“激战”，搞得梁光华下不来台。
本质上，邱明山和范鸿宇一样，都有点“二杆子”。
尽管这么干，邱明山要背上不尊重一把手的罪名，但梁光华同样要背负不能团结同志，不能掌控局面的评价。
自然，邱明山会伤得更重。
官场上，是有规矩的。
何况邱明山比梁光华年轻了十几岁，正当年富力强，梁光华却已rì薄西山。如此死磕，对邱明山特别不利，智者不为。
只是梁光华却不愿意在稳超胜券的时候和邱明山“两败俱伤”。局势对他如此有利，明明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又何必死战到底？
梁光华重重“哼”了一声，身子缓缓向后靠去。
好吧，看你们还要玩什么花样。
反正宋珉已经向自己汇报了彦华市委准备对范鸿宇采取的组织处理措施，范鸿宇想要在这里最后折腾一把，出出风头，那也由得他。他折腾得越起劲，下场就越“凄惨”。
等范鸿宇出完风头，宋珉代表彦华市委宣布开除他的党籍，行政撤职，降级的处理决定时，倒要看看你邱明山又是何种嘴脸。
那才叫真正的打脸。
你们这个，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笑到最后的才是真正的赢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