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罗锦言忽然明白了,她的害怕并非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离开这一世疼她爱她的人。
父亲重情,但他同样也重责任重道义,当年母亲李氏去世后,他虽然悲痛欲绝,但为了自己的女儿还是会坚强地勇往直前;如果现在女儿不在了,他也同样不会置妻子和两个幼小的儿子于不顾,他是一位丈夫,也是一位父亲,他会他未尽的责任。
但秦珏却不同,只有罗锦言知道,他那貌似背负家族使命的外壳里隐藏着怎样无拘无束的灵魂。他喜欢游走于各种边缘,做事随心而欲却又不择手段,这样的性格注定他会剑走偏锋,也会钻牛角尖,因为礼教和责任都无法将他束缚.
如果她死了,秦珏没有了牵挂,连她也不知他会做些什么。偏偏这件事与人无尤,除了医婆稳婆,他怪不到别人头上,那他就只能自己较劲,他会做什么,罗锦言根本不敢去想,且,栖霞山上的那位,有没有别的想法,谁又敢说能猜透呢?
看着秦珏眼中的神情,由茫然转为伤痛,罗锦言咬咬牙,又道:“若是我们自己的孩子能保住,你要像我爹对我那样,把他们养大成人,若是我们的孩子也没有了,一年孝满你便续弦,无论你用何种手段,一定要把你的一个嫡子记在我的名下,你若是做不到,那就是对不起我,比你爹对你娘还要对不起,你记住了吗?“
“胡说,我不让你死,我也不和别人生孩子,你若死了我就跟着你去,到下面继续做夫妻。”秦珏的酒已经醒了大半,罗锦言的这番话太锥心了,他痛得按住胸口,她是要把他活活地心疼死吗?
“我不管,你记住我的话,还有......”阵痛越来越强,罗锦言大口地喘着粗气,使出全身的力气指着门口,“你快出去,你留在这里我就只有死了,夏至!”
在一旁服侍擦汗的夏至早已泪流满面,听到罗锦言叫她,她这才反应过来,走到秦珏身边:“大爷,您留在这里,大奶奶只能越来越伤心,她还要留着精神生小公子呢,您先出去吧,这里有这么多人,大奶奶和小公子们一定没事的。”
罗锦言是真的没有力气了,她望着头顶的承尘,视线越来越模糊,她似乎听到秦珏嘶声叫她,那叫声越来越远,但却又似萦绕在耳边。
秦珏呆呆地坐在角落的美人靠上,松涛轩那边来人叫了几次,他都置若惘闻,生平第一次,他感觉到死亡离他很近,很近......
屋里,那个与他血浓于水的女子正在忍受煎熬,她用他所有的精血气力再给他生孩子,他们的孩子。
真傻,她真傻。
她以为她那样说,他就能在她死后,泰然自若地娶妻生子?像陆氏那样和他娘那样,成为儿媳进门时的一张空椅子吗?
不,除了她,他谁也不要,他说过他欠她的,他一定是欠了她的。
如果她早早就死了,那他欠她的就还不清了,还要再等到下一世。
他和她,就是要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做夫妻。
以前他总是盼着她心里能有他,她能像他对她那样爱他,疼他。
可现在当他千真万确感受到她对他的感情时,才发现这一切是那样的痛,不仅仅是心痛,是从里到外无处不痛,痛彻入骨。
秦珏把脸埋进手掌中,大颗的泪珠从指缝中滴落,落到青砖地上。
他忽然想起来了,那一年她坐在粗大的树枝上,两只小脚丫在空中荡来荡去,雪花纷纷而下,她用脚尖踢着雪花,轻松美妙如同跳舞。
她的绣鞋是葱绿色的,绣着粉色的忍冬花。
他把手从脸上拿开,眼前是泪水蒙住的模糊,唯有那双小小的绣鞋儿,依然在无拘无束的摇荡舞动。
秦烨和罗绍等不及,又听说秦珏喝多了,两人不放心,便一起来到含翠轩,李青风也跟着一起过来了。
罗锦言怀的是秦家长房长孙,未来的宗子,日后的族长,这是近二十多年里,秦家最重要的孩子,得到消息后,每个房头都派了女眷和体面的嬷嬷过来,由常贵媳妇安排着,去了离含翠轩最近的寒翠阁里等消息。张氏也把两个儿子托付给常四娘,自己带了柳嬷嬷过来,和三太太、四太太一起,守在产房外间。
秦烨三人进了含翠轩,见院子里只有几个上年纪的老嬷嬷和竹喧莲舟,就知道女眷们听到消息就避开了,李青风轻声叫了竹喧过来,问道:“你家大爷呢?”
竹喧悄悄往角落里指了指,李青风抬眼望过去,那里是廊下灯笼照不到的地方,黑暗之中,似乎坐了一个人。
秦烨和罗绍也看到了,秦烨正想让人叫他过来,罗绍叹了口气,对秦烨道:“就让他在那里坐着吧,里面的人是他的妻儿。唉,当年内人生产时,我也是这样,就想一个人待着,不想让人看到我害怕我难过。”
秦烨心头猛的一震,当年叶氏生孩子时是什么情景?
那也是秦家长孙,应该也是像今天这样兴师动众吧?
可是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那天他去哪儿了?他躲出去喝闷酒了,他想起陆氏那个没有机会出生的孩子,心里很难受,就一个人躲出去了。
他喝多了,睡在酒馆里,直到次日才回来,叶氏已经生下了秦珏。
秦老太爷很生气,把他叫过去狠狠骂了一通,他很烦闷,甚至懒得去看那个裹在襁褓里的小小婴儿。
叶氏那年多大?
只有十五岁吧。
那岂非是很凶险?
看着角落里佝偻着的身影,秦烨大步走了过去。
“别担心,罗氏是个有福气的,宜夫宜子,她一定会有惊无险。”
秦珏蓦然抬头,就看到站在他面前的秦烨。
他倔强地别过身子,让自己的脸藏进昏暗里,他不想让秦烨看到他脸上的泪痕。
秦烨在心底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和这个儿子,终究是隔阂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