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元  第863、864节 我是一颗响当当的铜豌豆

类别: 历史 | 两宋元明 | 葬元 | 武猎   作者:武猎  书名:葬元  更新时间:2021-03-04
 
兖州首府,济南,珍珠泉畔白云楼。一个身姿挺拔的儒雅青年,正在白云楼中挥毫作赋:

“…长歌慷慨吊陈迹兮,风动仿佛来英灵。暮色自远而至兮,断霞斜照忽明灭…一轮古月升东冥。”

一篇酣畅淋漓的好赋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当真才气纵横。

落款是:济南张养浩《白云楼赋》

旁边一个士子道以扇击掌道:“善哉!希孟兄此赋大气磅礴,旨趣高远,令我辈汗颜啊,不愧是济南第一才子!”

其他人纷纷出言赞叹。

张养浩淡定自若的微微一笑,“诗歌词赋虽是我辈所长,可终归是小道。如今,圣天子驾临洛阳,求才若渴,中原百废待兴,正是男儿用命之时,怎能一味雕字酌句,优游林泉,忘情山水焉?”

一个士子道:“希孟兄是要出仕大唐了么?只是,希孟兄虽是青年俊彦,可毕竟做过元廷之官,怕是朝廷不喜啊。”

张养浩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可少年才高,已经做过东平学正。虽然此时无官在身,但毕竟算是出仕过元廷。

张养浩没有回答,只是再次挥笔写下一句诗:“洛阳圣君天海量,济南寒士冰壶心。一点瑕疵烟青玉,满腹忧怀梁父吟。”

诗中之意,信心满怀。他认为自己虽然是有瑕疵的差玉,可忧怀天下黎明,一片冰心。圣天子海量,是不会介怀的。

当然,张养浩乃是济南富户,其实不是所谓的寒士。

“看来,希孟兄是要决意出仕新朝了。”一个士子说道,“不知希孟兄是要参加新朝科举呢,还是有门路走荐举之道?”

“新朝科举,不比金宋啊。据说,考中进士,也不过授官九品。只是,录取比例很高,但还要考君子六艺和农学。希孟兄大才,倒是走荐举更合适。”

张养浩笑道:“小弟并无门路,但还是想走荐举。吾已经收拾好行装,三日内便要西去洛阳,碰碰运气。”

“好,同去!同去!举荐不成,再考科举不迟!”另外一个士子说道,“以张兄才干,就是一个郡守也做得!”

“圣天子在位,中原光复,可以出仕亦!”

“新朝新气象啊。大唐恢复中原不到两月,各地竟然秩序井然,如同久旱逢甘霖啊,当真厉害。”

第二天,济南名士张养浩就带着一群文友,联袂西去洛阳。

张养浩是张九龄后裔,年少成名,很是豪气。历史上,曾经自告奋勇去大都求见权贵,以期举荐。后来,他官运亨通,果然做到元廷高官。看起来,似乎是个贪图富贵的官迷。

可是,元廷的科举考试,就是在他的努力下恢复的。也是他主持了元廷第一次科举考试。

此人不但是元代文学大家,也是有名的汉人政治家,绝非是官迷那么简单。从他的历史事迹来看,他对百姓可谓爱护有加,政治才能也非常出色。

只是他这一去,不知道能不能在唐廷得到一官半职。

河东,解州,平阳县,关头原庄。

今日,忽然来了两个骑马下乡的公差,到了这黄河边上的关头原庄。两人鲜衣怒马,挎刀背弓,一进庄子就引起村民的注意,不少人纷纷避让。

“兀那老汉!你且站住,惊慌甚么!俺有话问,近前来答话!”一个公人大喊。

跑出老远的那个老汉,只得回转身来,对两个神气扬扬的公人唱个喏,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官人请问,小老儿仔细听着就是。”

“这关头原,可是关羽故里?”公差问。

“是是,正是寿亭侯故里。”老汉顿时与有荣焉的点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只是这笑容难以掩饰那一脸愁苦的菜色,显得有些凄哀。

看来,这两个公人,不像是县中来的,倒像是州中来的。本县,谁不知道关头原是汉寿亭侯故里?

“老货。”另外一个公人说话更不客气,“这十里八乡,是否有个叫关汉卿的人?你老实回答,但有一个字不对,仔细你的皮!”

关汉卿?老汉下意识的就点头,“有有。”说着往南一指,“关先生,那可是这里大大有名的人物哩,哪个不晓得?他家就在黄河边。”

“那他在不在家?”公人再问,那神情似乎是倘若老汉敢说不在,就会受到鞭打。

老汉赶紧回答:“关先生之前一直在南边和大都,几年前回来,就再也没有出去过了。”

两个公人不再废话,打马就往南,直奔黄河边。

此时,离黄河东岸只有半里的一个破落的大院内,正有一个年约五旬的高大男子,在院中碾草药。

看此人虽然衣衫简陋,还在碾草药,可面容却颇为儒雅,不像个庄稼汉。

碾着碾着,此人突然扔掉手中的草药,喟然叹息。

“郎君叹的甚气。”一个头发斑白,面容憔悴的老妇从房中出来,“郎君不是说,自己是什么煮不熟,捶不扁的铜豌豆么?为何终日长吁短叹?郎君不是自称,普天下男儿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么?”

听她说话,显然也是读过书的。

那男人回头苦笑,“夫人呐,铜豌豆不怕煮,不怕炒,不怕捶,却怕火炉融炼啊!”

他指指四顾萧然的破落大院,“吾家没落至此,家无隔夜粮,就连笔墨之钱,尚且难寻。缘何不愁?”

老妇那依稀能看出当年风韵的脸露出冷笑:“郎君可是后悔了?想你关汉卿,也曾在大都名动公卿,在江南洛阳纸贵,为一时之俊杰,想不到临了临了,落了个铃医串巷,对联换钱的地步。郎君是否后悔不曾经营仕途呢?”

这个男人,当然就是戏曲泰斗关汉卿了。

说起来,关汉卿祖上也是大户,只是早就没落,沦为医户。早年,曾经在大都为医官。但其人志向仍旧是济世安民,只是不愿意屈世权贵,也不愿意为蒙元效力,这才沉湎戏曲之道,竟为大家。

当年,关汉卿骑鹤下扬州,广为结交江南名士优伶,留恋梨园戏院,当真是名动一时。

做不了官,仕途无望,关汉卿只能寄情于戏曲,在一篇篇脍炙人口的佳作中宣扬心中正气,却屡屡得罪权贵。尤其是这几年,元廷逐渐抛弃汉法,对汉人文士更加苛刻,要演戏剧已经很难了。

几年来,不少剧作家和优伶,都被以诽谤的罪名逮捕。南方的李唐越强大,元廷对梨园戏曲就越苛刻。不是讨元廷喜欢的戏剧,根本不能演。

这也是关汉卿陷入困顿的重要原因。

“夫人,吾是曾后悔过。可后悔的并非没有经营仕途。而是后悔回到河东。”关汉卿苦笑,指指南方,“几年前,唐主起兵时,我们还在金陵,又不知唐军底细。闻听刀兵,以为江南大乱,就赶紧渡江北归。”

“如今看来,唐主竟真是命世之主,而非贼寇之流。听说,唐主坐了洛阳,大修长安,济世安民,大有再开汉唐盛世之气象。当初若是留在南方,说不定能为汉家效力,也不枉费一生了。”

关妻苦笑:“说这些尚有何用?如今各处渡口,把守极严,就是要渡河,也很难了。再说,就算我们能偷渡到河南,唐主也未必知你,用你。你要出仕施展抱负,仍然难如登天。”

“不提了。吾先要做了草药,好换点麦子。不然,一家人又要饥饿。哎,百姓困苦难耐,就算生病也只管等死,这医术要想换口饭吃,也越来越难了。”这个自称铜豌豆的男人,此时很是无助。

“爹。”一个身材比关汉卿更加高大的青年从屋子中出来,“俺去河边打熬力气,看看能否捉到几条鱼。”

“你啊。”关汉卿恨其不争的摇头,“你整天打熬力气又有何用?我关家是医户,朝廷禁兵器,你又没有刀枪弓箭可使,能练的什么武艺?就算练好武艺,又有何用?难道替元廷做军杀人么?”

青年不服气的说道:“爹,俺是汉寿亭侯的子孙,练武艺有什么错?就算不能马上赢取功名,也能乱世防身。”

这青年叫关城,自小爱武,以祖宗关羽为楷模,打熬的一身好气力,重义气,亦能读书,可谓文武双才,倒有一点汉寿亭侯的样子。

然而,他时运不济。以忠义自许,不愿投身军务,为蒙元效力。又不肯落草为寇,加上身为医户,田土稀少,只能靠河吃河。

关城平时在黄河边打打鱼,做做纤夫,辛辛苦苦寻得一些吃食,这日子过得也颇为艰辛恓惶。

加上关汉卿给人治治病,写写字,才能缴纳赋税,勉强维持一家生计。

好在,关汉卿毕竟名声在外,乃是解州有名的才子,又在大都做过小医官,属于士,所以村社的蒙古色目保长甲主,并没有欺负他们。

这使得关家人比起其他百姓,仍然好过一些,起码不会受到保长甲主和大户的刻意欺凌。

关城刚刚离开家门,家中就来了客人。

当然是夜猫子上宅,好事不来。

两个公人连马都不下,就大摇大摆的策马直接开到关家破败的大院。

“关夫子!足下可是关夫子?”一个公人下马,挤出一丝笑容问关汉卿。

关汉卿眉头一皱,拱手道:“在下正是关某,敢问两位公人此来有何贵干?”

说话间,关妻忙不迭的端出来两碗水,“两位公人远来辛苦,喝口水吧。”

她心中深恶官府公人,这些小吏如狼似虎,官小腔大,简直就是盘剥小民,敲骨吸髓的行家里手。

这些人虽然民愤很大,可是根本不能得罪。

“听说关夫子也是风流人物,想不到如今竟似落了难。”两个公人打量一下院子里的破败和寒酸,态度更加倨傲几分。

哼,了不起一个落魄的穷儒,空有些名声,值当什么?要是他答应,也就罢了。倘若不答应,且看我等公门手段如何哩。

“两位请看座,有话直说便是。”关汉卿见到来者不善,神色也肃然起来。

他最讨厌和这种人打交道。

“叨扰。”两个公人大马金刀的往石凳上一座,就大喇喇的亮出一块漆黑的木牌。

关汉卿一瞅,却是“解州衙堂”是个大字。

原来是州城来的公人,不是县城。知州和达鲁花赤派他们来此作甚?

“原来是州衙所遣,可是有什么分教么?”关汉卿耐着性子问道。

一个公人点头,“知州王使君,特遣我等来请关夫子,为王使君写一个话本子。”

什么?写剧本?为王知州?

关汉卿顿时心知不妙。

却听另一个公人笑道:“王使君托付之事,于关夫子不过小事一桩。不过,这润笔费,却是少不得。”说罢,拿出一个银锭。

“这是十两白银,乃是给关夫子的润笔费,还请笑纳啊。”手一推,将银锭推到关汉卿面前,还有些不舍的摸了摸。

事实上,知州给的润笔费是二十两,只是两人贪墨了十两。

当然,知州官人也不可能不知道。

“这如何使得。”关汉卿看都不看面前的白银,淡淡说道:“还不知王使君要写什么本子?”

“好说,好说。”两个公人都乐了,似乎此事很有趣。

“王使君要的本子,名目都取好了,叫《四郎北归》。”

关汉卿一愣,《四郎北归》?他只听过《四郎探母》,写的是杨四郎逃出契丹探望佘太君之事。难道,这《四郎北归》,写的是杨四郎回到契丹之事?

王使君为何要这样的本子?

却听那公人笑嘻嘻的拿出一张信笺,“关夫子,这《四郎北归》要写的大概故事,就在这张纸上,你一看便知。这可是要到大都去演的。”

关汉卿当然没听过写作大纲这个词,但他拿的,就是一个写作大纲。

待到这位大作家看完“写作大纲”,顿时气得牙疼。

你道为何?

原来,这位王使君大名王四郎,是新任的解州知州。这所谓《四郎北归》,写的就是他自己。

这,是不是太可耻了?

这也就罢了。

更让关汉卿无语的是,王四郎要求写出他拒绝降唐,始终心向大元,为了忠于大元,矢志抗唐,无奈之下又逃出唐军追捕,回到大元治下。

这其中,什么唐军大将送信劝降,斩使抗唐,兵败被俘,拒不投降,施计逃跑,北渡黄河,重归大元…

一个可歌可泣的大元忠臣,跃然纸上。

关汉卿已经五十岁了,他这一生也算大风大浪,见过很多无耻之徒。可是像王四郎这样无耻的,当真是第一次见。

“两位,关某才疏学浅,江郎才尽,却是无法效力了。这个《四郎北归》,恕关某无能为力。不过,既然已有大概故事,大可换人来写。”关汉卿选择了拒绝。

写了这个无耻的本子,那他成什么了?那不是铜豌豆,那是一条狗。

什么?不写?

两位公差的脸色,顿时冷厉起来。

“关夫子,王使君既然找到你,那就非你莫属。谁让关夫子大名在外呢?你可不能让我等难做啊。”公人不阴不阳的说道。

关汉卿抱抱卷,“江郎才尽,文思枯竭,实在无能为力,两位另请高明吧。”

公人眼睛一眯,手指在桌子上不快不慢的敲着,“关夫子,某提醒于你,这可是知州官人之命。你,是要抗命么?”

关汉卿毫不犹豫的说道:“关某不敢抗命,实在是难以胜任。”

“好好,关夫子答应了。很好!”两个公人站起来,似乎关汉卿真的答应了。

什么?关汉卿怒目看向两人,心道我何时答应了?

却见两个公人站起来往外走,“那就谢过关夫子了。既然关夫子接了差事,我等半月后来取稿!到时要是拿不到稿,嘿嘿…”

说完,头也不回的打马离去。

关汉卿气的浑身发抖。

无耻啊,真是太无耻了。

这蒙元治下,魑魅魍魉如此众多,当真是人间鬼蜮!

关汉卿看着桌子上的十两白银,如同看见一坨狗屎。

“王四郎此人,真是无耻之尤。”关汉卿长叹一声。

“郎君还是写吧。我知道,这有损郎君心气名节。可事到如今,不写又能如何?豺狼当道,暗无天日,只能罢了。”关妻苦涩的劝解道。

“不写。”关汉卿面沉如水。“吾所写之本,无非忠义孝节,智勇善信。怎能以无耻为凭!断断不可!”

关妻跺脚,“郎君不写,半月后酷吏来索稿,我家何如!破门就在眼前!不如,妾身先死,免得目睹那日凄凉!”

“民心似铁,官法如炉!郎君纵容真是一个响当当的铜豌豆,又安能经炉火融炼啊!”

关汉卿长叹一声,竟是无计可施。只觉这五十年,身在蒙元治下,当真痛苦不堪。

“都说,五十而知天命。吾年五十,当知天命也。”关汉卿神色变得坚定决绝起来。

“夫人。”关汉卿突然抓住发妻的胳膊,“我们全家,渡过黄河,去大唐!”

什么?

关妻身子一颤,“可是各处渡口把守严格,船只也都被管控,渡河谈何容易啊。一旦被抓获,全家都活不成了。”

“管不了这么多了。”关汉卿咬牙,“一河之隔,就是洛阳。只要拼却性命,去了南边,那就是身在汉土了。”

“好吧。大不了,全家一起死就是了。”关妻流下眼泪,“你呀,还真就是一颗铜豌豆。”

私渡黄河风险很大。可是关汉卿此时只想立刻离开这狗屁“大元”,他顾不了这么多了。

“等关城回来,好生商议如何渡河。他经常在河边打鱼拉纤,或许有点法子。”关汉卿只能把私渡黄河的希望,放在儿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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