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五年,端正月,中秋节。
八月十五天间月,莹莹似霰如玉盘。华轮桂殿有兔杵,人间烟火皆笑颜。
大明南京应天城,东宫太子府。
“赶紧的,把今晚殿下要用的供案、神像都麻利的摆好!
花生、莲子这些供果也都好生摆放,今晚殿下回来之后要带着后院的夫人、娘子们拜月祭祀,可出不得岔子!
还有你们,也都别闲着。今儿早从纸坊买来的月纸,全都按照尚仪交代的规格裁剪出来。今儿晚的拜月之礼,可少不得这些剪纸折花。
院里年纪不大的哥儿、姐儿最爱吃的那些蜜枣青瓜之类劳什子的吃食(太子府私家内侍宫女对于太子没有封号的子女的称呼),也给这些小主子们要备好了,你们这帮子瓜怂可别寻摸着偷食。”太子府的管事太监站在台子上,满脸刻薄的模样对一帮宫女宦官们嚷嚷着。
太子府后院的内官和宫女们在指挥下忙前忙后,手忙脚乱的布置着晚些时候宫里贵人们赏月和祭拜月神的香案贡品。
“诶呦,这不是太孙嘛,今儿个您怎回来的这么早?”那本在颐指气使的太子府管事太监,突然看见眼前一个灵动的身影,立马凑上去谄媚的笑了起来。
而来人正是大明朝的太孙,也是我们的男主、穿越人士朱瞻基是也。
“忙你的去,不用管我。”朱瞻基随意的摆摆手,闲庭信步的走向太子府的前厅。
“对了,今晚的宴会与祭典准备的如何了?大父他老人家可是很看重这些事情的,要是咱们太子府该出的力却办砸了,你知道后果吧?”朱瞻基早看这小太监不顺眼了,于是乎故作威严的敲打了他一句。
“当然,当然。小主子您就瞧好吧,今晚咱保管将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搭理好!”那小太监也不要脸,听闻朱瞻基的语气不善立马就换了个称呼。
“那便好!
行了,你该干嘛就干嘛去,我去前厅找父亲有事情商议。
对了,除了父亲还有谁在前厅?”
“太子殿下正与解学士还有杨詹事在前厅议事,用不用奴通报一声?”
“不用,不需要你去通报,我自行前去便是了。”朱瞻基说完便不理那小太监,独自一人走向了前厅。
而不同于后院内宅当中的纷乱忙碌,太子府内用于接见外臣、使者的前厅倒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氛围。
此时的太子朱高炽正在与解缙、杨士奇二人谈论事务,朱瞻基这小子来了便也没进去只是在门口偷听。
当朱瞻基听见朱高炽与解缙、杨士奇二人没有聊国家大事而是在闲聊之时,尤其是解缙居然还上蹿下跳的、一副张牙舞爪的模样在痛骂汉王朱高煦,朱瞻基便干咳了两声就大剌剌的走了进去。
“啧啧啧,别人都说解学士有魏晋名士之风,放浪形骸而恣意不羁。当时我还不信,不过今日得见还真是如此呢~”朱瞻基看着解缙疯疯癫癫的模样,一边拍着小手一边用稚嫩的童声发出最嘲讽的话语。
“这小13崽子!”朱高炽看着朱瞻基进来也不问安,还嘲讽国朝重臣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基儿快过来,给解学士赔礼!
身为皇太孙,一点规矩都没有。看见为父与国朝大臣议事,不通报就擅自闯进来。进来之后不规规矩矩的问安也就罢了,居然还敢讥讽内阁重臣,真是成何体统!”
“嘿嘿,儿臣这不是看见父亲与二位大人乃是闲聊而非议论要事,这才鲁莽的闯进来,还望父亲莫要责怪于儿臣。”
朱瞻基耍宝一般的抖了抖衣袖,然后转身对杨士奇和解缙躬身一拜的说道“见过士奇先生、解学士。”
朱瞻基这人精明的很,在私人会面的时候对杨士奇以先生称之。既拉进了两人之前的关系,也显得庄重而不随意。
“不敢当,不敢当。”杨士奇起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臣子礼,不过眉宇间似乎有几分的得意。
不过解缙倒是跟杨士奇不一样,面对朱瞻基恭谨有礼的拜谒,解缙只是坐在座位上抬手作揖而已。
“难怪皇帝日后要办了解缙这家伙,这厮一天天总摆出那副持才傲物、不畏强权的清高士人的模样,又怎能讨得皇帝的欢心呢?”朱瞻基在心中默默地吐槽了解缙一句,面子上只是对解缙微微一笑便了之了。而后朱瞻基转身对杨士奇展露出温和的笑容,且十分有礼的对杨士奇行了一个学生礼。
朱瞻基的双标行为,朱高炽看在眼里、满意在心里。
还行,知道看人下菜碟。
“好了,好了。基儿你既然来了就落座吧,正好多听听解、杨二位先生的言谈、观摩观摩举止,也好长些见识!”朱高炽满意之下也不追究朱瞻基失礼的罪过,而是慈爱的笑了一笑。
“那个大绅、士奇啊,咱们聊咱们的,让这个臭小子在旁边听着就行。”朱高炽扭了扭胖胖的身子,随即端起茶碗儿来轻轻的抿了一口才又继续说道“大绅你先说说吧,今日父皇叫你入宫觐见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回殿下,今上早些时候传臣入殿觐见叙话。除了说些当下中秋佳节的美话儿,更多的还是在旁敲侧击的说马三保出海下西洋的事情。
因为朝中不少大臣都不太赞成下西洋的事情,这让今上十分烦扰。今上言语间直说这帮子穷酸腐儒短视,未可与之为伍。”解缙说完便抿了一口浓茶,吧唧吧唧嘴显得意犹未尽。
不过不知道解缙这家伙是茶喝的不过瘾,还是听皇帝陛下吐槽那些酸儒不过瘾就不知道了。
“呵呵,那解大学士你是怎地回答今上的?”
解缙对面,正是太子府詹事、翰林院编修杨寓杨士奇。
杨士奇看了看上位的太子朱高炽,见朱高炽在听完解缙的话语之后满脸的担忧,便主动开口发问。
朱高炽担忧的便是解缙的那张破嘴,他可是生怕解缙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现在皇帝力主下西洋,而他这个太子却是极力的反对。不过平时碍于身份,不可能再朝堂上跟自家老爹犯浑作对。故而每当皇帝问起他如何看下西洋的时候,朱高炽都是含糊其辞的表示赞同。
不过因为最近编纂大典、巩固北方边防、下西洋这堆事情都赶在了一起,国库空虚使得不少大臣开始在朝上对皇帝的政策进行质疑。
而摸不清大臣们底细的永乐皇帝,便是选择了先从太子一党的大臣们开始旁敲侧击的试探态度。尤其是要通过太子党大臣们的态度去看太子本人的意思,而解缙这个大嘴巴就成了永乐皇帝刺探太子以及太子党一众大臣们口风的突破点。
“我的士奇兄,你这唠的是个甚子嗑。我当然是力主支持今上的下西洋大计了,怎么可能乱说话?我还替太子说了不少好话,让今上很是满意呢~
要知道今上本来对殿下就有意见,要是我乱说的话......”
“咳咳~”解缙这话还没说完,就听上位的朱高炽尴尬的清了清嗓子。
然后又看见对面的杨士奇一脸无语的看着他,那表情就像是看一个傻子一样。
你好像是那个大鲨必。
不知道大明朝有没有这样的话,不过杨士奇现在看解缙的眼神就是这个意思。
至少朱瞻基是这么理解的。
“这太子不得今上圣宠,而汉王殿下却得今上之所喜,这种事情作为臣子知道就好又怎能当面说出来?”杨士奇心中吐槽了解缙一句,同时拿起身旁水晶盘当中的糕点,细细的掰下一块放在嘴里抿了起来。
“我说我的解大学士啊,今上的性格你还不了解?本来国朝大计就要像是品尝我手中这块桂花糕一样,细嚼慢咽、不急不忙。
可今上偏要这要是一口气囫囵吞下,这可是要噎住的。
而吾等身为人臣,就是要像这壶清茶一样。润湿口中的糕点,让干涩难以下咽的东西变得入口即化。而不是又往嘴里塞进一块糕点,这只会让人倒胃口的。”
对喽,杨士奇这话儿说的漂亮。朱瞻基对杨士奇的印象不由得又好了几分,在心中为杨士奇点赞。
“甚子意思?”解缙皱着眉头,一脸不解的看了看杨士奇。
杨士奇见状更加无奈,他刚想把话挑明了说就听见一旁的朱瞻基开口了。
“杨詹事的意思是,如果大父日后再问你类似的问题。解大学士你就只管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千万不要言及大父问题以外的话题,尤其是不能借着解决问题给父亲说好话。”朱瞻基起身也学着杨士奇拿起一块桂花糕,然后掰下来一小块捻成粉末才继续说道“
这就像是在人被糕点噎住的时候,你若是送上一杯清茶,就会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而如果解学士你每每为大父献策的时候都谈及父亲,那就是在大父被噎的难受的时候再往大父嘴里送一块干涩的糕点了。
你越是在解决问题的时候捎带着吹捧父亲,就只能更是让大父对父亲疑虑更甚。”
朱瞻基的话已经很不要脸了,解缙听完之后也是眉头紧皱,不由得多想了一会子。
本来朱高炽这人凭借当年靖难保卫北平大后方的功绩,在部分燕军老一批将领士卒心中就颇有威望。朱棣登基的这几年,又完美的处理了许多朝堂政事。这让朱高炽在文官心中的地位甚高,甚至说培养了一批“三杨”这样的死忠。
而朱棣这个靠造反上台的皇帝,对于这样一个太子自然是不放心的。
要是你解缙天天去朱棣面前显摆能力,还又处处表明太子也很厉害。然后更可气的是你居然敢在话里话外表达出你跟太子还是一伙的这种思想,那你说朱棣还能信得着朱高炽?
而“太子党”这个上不了台面的派系,朱棣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明镜儿一样。朱棣甚至说早就对太子朱高炽身边围绕了一群死忠感到不满了,要是你解缙现在还敢在朱棣面前夸耀朱高炽,那不是把朱高炽往火坑里推嘛。
“那......我不夸太子,我还能夸那汉王?就他那一副穷兵黩武的作风,有个甚子可夸的?”
“解大绅你胡言乱语些什么呢?”杨士奇闻言立马不顾官职尊卑的呵斥了解缙一声,而后皱着眉头看了看门口。
这你看不上汉王朱高煦可以,但是身为臣子可不能乱说人家天家亲王的不是。
“好了,好了。你们二人都是同僚,干嘛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惹人笑话。”
和事佬朱高炽见情况不对,连忙出言缓和二人之间的尴尬气氛。
“呵~说什么?好圣孙这三个字就是你解大绅提的,现在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今上愿意听什么,相信解学士比我更加了解吧?”杨士奇一边说,还一边瞥了一旁的朱瞻基一眼。
对啊,不能夸朱高炽,那就夸朱瞻基啊。
大明朝第一工具太孙朱瞻基,那不利用一下可就浪费了。
好圣孙,大明可旺三代。
“我怎么把太孙给忘了!”
解缙一拍大腿,猛的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好似从杨士奇的话中得到了灵感,如醍醐灌顶一般得大彻大悟了。
然后解缙给了杨士奇一个兄弟还是你行的眼神,又像是看宝贝一样看了眼朱瞻基,搞得朱瞻基这是一阵反胃。不过言及自己,朱瞻基还是颇有些自得的咧嘴一笑以示得意。
按照正常的历史轨迹,朱瞻基在永乐五年也只是太子长子罢了,还没有被正式册封为皇太孙(有明一代,官方正式册封的皇太孙只有朱允炆和朱瞻基两个人。而朱瞻基比朱允炆更加神奇的是,国朝还有一个太子朱高炽,这家伙就被册封为皇太孙了)。
当年刚穿越过来的朱瞻基,所面对的局面是永乐元年靖难之役刚刚成功。朱瞻基在朱棣登基后不久来到南京应天府,用一堆后世的名言理念,配合他精湛的装嫩技术把朱棣忽悠的五迷三道的。
朱棣本就宠爱这个“太祖梦中相送”的嫡长孙,而被朱瞻基忽悠之后就更加不知道怎能宠着好了。
本来按照大明朝的规矩,太子之子嗣都要被封王的。而朱棣左思右想之下感觉没有那个王爵配得上自己的宝贝孙子,于是乎就惊天地泣鬼神的弄出了一个皇太孙的封号。
而这个皇太孙称号还是通过礼部、内阁、尚仪等多方机构共同认证,正儿八经册封的皇太孙。
朱高炽当时的心情是很复杂的。
按理说自己父亲封自己家的小崽子为太孙他是该高兴的,不过直接越过他还有两个弟弟册封下一辈,朱高炽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做想了。
朱高炽都不知道该如何做想,那他的两个神奇的弟弟朱高煦和朱高燧就更加无语了。
“早晚把那个小兔崽子给收拾了!”
朱高煦如是言。
朱高炽听着杨士奇与解缙在那里讨论好圣孙的话题,又看看朱瞻基那副得意的模样,心中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忧虑。
小小孩童,被如此吹捧,那个不会飘上那个一飘?朱高炽怕的就是朱瞻基太飘了,到时候若是从天上掉下来可就出大事了。而且朱高炽现在虽说也是对解缙颇为倚重,不过精明的他也知道解缙这家伙是有多不靠谱。
朱高炽更怕朱瞻基脑子犯浑,跟解缙走的太近从而殃及自身。若是朱瞻基学太多解缙的那些习性,对朱瞻基本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些,朱高炽立马决定出言提点提点朱瞻基。
“基儿你不去陪你大父,反倒是来你爹我这边讨嫌,这是何意啊?”朱高炽看似随意的靠在椅子背儿上,还拿起手边的桂花糕冲朱瞻基比划了两下示意朱瞻基过来说话。
朱瞻基见状便选择了蹬鼻子上脸,一屁股坐在了朱高炽得怀里开始撒泼打滚。
“我的父亲大人呐,您怎么能说我是讨人嫌呢?”
朱瞻基一边说着话,还一边伸手去薅朱高炽衮袍上的金织儿。
还别说,八岁的朱瞻基做出这些小儿无赖的举动还不是很违和。
杨士奇和解缙也算是太子府的自家人了,对朱瞻基这副无赖样子也是见多了便就无感了。二人看着朱瞻基那副样子,不仅没有出言提醒朱瞻基注意仪态,反而同时端起茶杯喝茶望天儿。
“去!你这小崽子不老实,赶紧说说今天又探听到你大父的什么口风了?”
朱高炽倒是不吃朱瞻基这一套,笑呵呵的骂了朱瞻基一句便将朱瞻基放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也没甚子大事啦,就是今天大父教我读史明智。正好读到了后汉班君传,大父止不住的赞扬班定远三十六骑、威震绝域的丰功伟业。
正好赶上今儿个是中秋,晚间赏月之时少不得让大家吟诗作赋。我就是回来给父亲您提个醒儿,赶紧准备一首既应景还符合大父心意的诗词罢了。”
“既应景还符合父皇心意的诗词?这中秋诗赋的主题无外乎就是明月和思乡,这上哪门子跟你大父的心意上靠啊?”
朱高炽闻言立马堆成了个苦瓜脸,连连摆手表示不行。
“这怎么就没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月者,又非仅是故乡情愫之化身。亦可以磅礴而有威仪,化入边塞之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