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荫街,位于西城区的东北角,这里还有个别号“将军街”。
在柳荫街的一处小院子里,小五终于骑着自行车,回到家里。
天早就黑了,他就悄悄问问照顾爷爷的阿姨:“老爷子睡了吗?”
“听新闻呢。”
阿姨轻声道,老爷子的眼睛不好,看不了电视,只能听。
小五还是不放心:“爷爷今天心情咋样?”
“还行吧。”
阿姨笑了笑,估计老爷子这位最疼爱的小孙子,又在外面闯了什么祸,一会儿是不是又要请出家法呢?
小五这才进到老爷子的屋里,只见一个身材瘦削,面容苍老的老人,正坐在一把老旧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屋里只开着一盏台灯,旁边摆放着收音机,昏黄的灯光,收音机的低语,老人迟暮的背景,共同构成一幅别样的画面。
“你小子在外面嘀嘀咕咕的干什么,是不是又闯了什么祸?”
苍老的声音忽然响起,惊得小五打了个哆嗦。
老爷子眼睛不好,可是偏偏耳朵却灵得很。
于是他赶紧凑上去,双手轻轻揉捏着老人的肩膀:“嘿嘿,爷爷,没闯祸,就是想跟您借点钱。”
“借多少?”
“二十万就行。”
一声怒吼立即响起:“还说没闯祸,需要二十万摆平的事,你都快把天捅破啦!”
小五错就错在,不应该直奔主题的。
外面的阿姨也是一阵阵心惊:果然,老爷子发火喽,要不要叫保健医?
小五也吓得连连摆手:“爷爷,不是不是,我借钱是准备做生意。”
然后他就从前到后,把大致情况说了一遍,甚至被老爷子这么一吓,啥都招了,连那个什么网和什么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啥的都秃噜出来。
出乎意料的,老爷子听完之后又慢慢闭上眼睛,就在小五以为老爷子睡着的时候,耳边响起一声低语:“有点意思……”
在小五家不远,于光明也正在父亲的书房里,低低地说着什么。
他们家,大伯一家从军,他父亲从政。
“东欧剧变?光明,你说的那个刘青山,是不是这个孩子?”
于父立马翻找出来一张报纸,正是夹皮沟系列报道之二,关于万元村的。
这上面,有一张刘青山的照片,手里抓着一把金灿灿的水稻,稻谷正从指缝洒落。
于光明点点头:“对,父亲,就是这个刘青山。”
“那你就去跟他一起做事吧。”
于父甚至都没有继续问儿子,要做的是什么生意。
于光明张张嘴唇:“可是,需要二十万的启动资金。”
这话有点难以出口,因为在于光明的记忆中:每次朝父亲要钱,也就距离挨训不远了。
这一次,他老子却忽然变得十分痛快:
“你不要管了,我来想办法,向你大伯和你舅舅他们凑凑,终归是要把这笔钱凑出来!”
一时间,于光明有些错愕:他老子这么看好刘青山的吗?
几乎与此同时,类似的事,也在马长战他们几个人的家里,同样上演着……
与此同时,刘青山正骑着自行车,回到自己家里。
自行车是辆二六架子,平时主要是刘银凤骑。
家人也早就吃完饭,刘青山和爷爷还有母亲他们闲聊几句,就是问问去哪逛了。
刘士奎有点不大满意:“我说要去爬长城的,可是二凤不让,说冬天那边没啥看头。”
“边塞风寒,等以后暖和的时候再去。”刘青山也笑着帮二姐解释。
然后就看到老四老五凑到他身旁,这两个也都撅着小嘴,一脸的不高兴。
于是摸摸她们的小脑瓜:“这是咋啦,谁惹我家老四老五不高兴,大哥去收拾他!”
小老四委屈巴巴的撇了撇嘴:“今天下午去逛的动物园。”
刘青山立刻露出怕怕的神色:“那些狮子老虎,俺好像打不过它们。”
要是平时,两个小丫头肯定早就被他给逗笑了,可是今天显然兴致不高。
山杏眨眨大眼睛,可怜兮兮地说:“哥,动物园里的那些动物,被关着好可怜的。”
原来是为了这个。
刘青山明白了,小孩子当然最喜欢逛动物园,可是自家的老四老五,跟城里那些孩子不一样,她们生活在天然大动物园里,看到的都是自由自在的动物。
小老四忽然眼睛一亮:“哥,你领我们去把动物园的那些动物都放出来好不好,今晚咱们就开始行动!”
动物是放出来了,估计刘青山就快被关进去了。
刘青山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安慰两个小家伙一番,叫大姐二姐哄他们睡觉去了。
临出屋的时候,小老四还说呢:“哥,你多赚点钱,咱们把动物园买过来吧!”
刘青山顿时感觉压力好大。
等俩小的走了,刘青山这才跟爷爷奶奶说道:“明天没事,咱们开车去奶奶的老宅子那边转转,看看有没有以前的老街坊。”
他可没敢说奶奶从前的家人之类,免得到时候更失望。
奶奶的眼睛里也闪过欣喜,嘴里却轻声叹道:“能回去看看老房子就好……”
第二天一早,刘青山给高峰打了个电话,等吃过早饭,高峰就把车开到胡同口。
“小师兄,我家人要请师父和你们一家去做客,你看看哪天方便?”
高峰似乎有了一些变化,给刘青山的感觉,好像更开朗一些。
刘青山是乐得看到这种变化的,以前的高峰,是个安静的美男子,就是有点太安静,感觉有点阴郁。
而现在这个阳光帅气的模样,才应该是他真正的样子。
于是他笑着点头:“行啊,等忙完这些日子的,怎么也得过了小年儿,对了,你家现在都有什么人?”
第一次登门做客,肯定要准备些礼物,就像老首都的点心匣子。
当然,老首都把点心通常称作饽饽。
这里面也是有讲究的,以前犯人受凌迟之刑的时候,最后那一刀,就叫点心刀,所以认为点心这两个字不吉利。
“有爷爷奶奶,父母,兄妹。”
“师兄,你随便拿点咱们夹皮沟的土特产就成了,可惜,咱们的松江青稻这次带来的太少,我家里人吃了都说好吃呢。”
高峰当然知道小师兄的意思,可惜车里的空间有限,实在没法拉那么多的大米。
行,刘青山点点头,招呼爷爷奶奶出门上车。
京城,史家胡同,这里有史可法的祠堂,从明朝以来,能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
在一座深宅大院前面,刘青山陪着爷爷和奶奶,静静地凝望:
斑驳的青砖墙,残破的旧瓦,瓦上随着寒风摇曳的枯草,似乎在述说着生命的枯荣轮回。
高高的门楼,显示这里是曾经的“大宅门”,只是,旁边挂着一块某某驻京办事处的牌子,显得有点不搭。
“就是这里,就是这里!”
奶奶嘴里喃喃着,她有些昏黄的眼睛,在这一刻竟然变得无比明亮,目光似乎透过厚厚的砖墙,投射到院子里面。
那里面,有她的童年,有她的少女时代……
刘青山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搀扶着奶奶的胳膊。
他的手里,已经准备好师父配制的药丸,他担心奶奶受不住这种强烈的刺激。
不过,老太太远比他想象中的坚强,虽然身躯一直在颤抖,但是悲欣交加之下,竟然一直坚持下来。
“回来了,淑贞回家啦!”
奶奶口中喃喃着,似乎在向这里曾经居住的亲人诉说。
可是,时过境迁,早就物是人非,只有这古老的屋舍,静静地倾听着这个游子的心声。
爷爷刘士奎也搀扶着奶奶的另一只手臂,他的面容也时而哀伤,时而憧憬,似乎又回到了年轻的时候,第一次和淑贞在此相遇……
少年轻岁月,老来惜光阴。
但是对于刘青山这个特殊的少年来说,他更珍惜那涓涓细流般的岁月,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如果可以的话,一定要把奶奶的老宅子买回来!
门口的门卫,本来想要上前驱逐这几个人,不过看到高峰开来的那辆很是打眼的小轿车,再听了奶奶刚才的自语,这两个门卫还是对视一眼,选择了沉默。
他们也不忍心惊扰一位老人,对家的思念。
一位老太太,挎着小篮子,从大门里走出来,老太太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褂子,倒也干净利索。
走到大门口,跟门卫招呼一声:“小吴小张,我买菜去,中午咱们吃炸酱面。”
而就在这时候,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忽然传入耳中“淑贞回家啦”。
“淑贞!”
这两个字,似乎引起了老太太久远的回忆,她猛的转过头,目光落到那边几个陌生人身上。
最后,她的目光,定格在奶奶脸上。
这一刻,似乎时光倒转,奶奶苍老的面容,一下子就倒回去几十年,变回那个年轻貌美的大家闺秀。
“小姐,三小姐,真的是你吗?”
老太太嘴唇嚅动着,胳膊上的篮子,啪的一下,掉在地上。
任凭时过境迁,任凭沧海桑田,依旧是当初的那个少年。
奶奶也是一愣,她同样盯着老太太,在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搜寻当年的记忆。
“你,你是秋菊?!”
奶奶猛的挣脱开老伴儿和孙子的手臂,迈着小脚,颤巍巍地迎上去。
那个老太太也同样如此,只不过她的脚掌更大,步子也更大,几步就冲到奶奶面前。
两位老人,四只手臂,紧紧地抓在一起,似乎这一瞬,就过去了半个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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